【大畜卦原文】
【卦辞】大畜,利贞,不家食,吉,利涉大川。
【爻辞】(由下往上看)
上九:何天之衢,亨。
六五:豮豕之牙,吉。
六四:童牛之牿,元吉。
九三:良马逐,利艰贞。日闲舆卫,利有攸往。
九二:舆说輹。
初九:有厉,利已。
大家好!这一期是详细解读大畜卦。“畜xù”指积蓄。大畜卦是厚大积蓄实力的智慧告诫,虽然有近半内容涉及牲畜,其实都是借事说理,寓理于事。(全文约6100字)
一、全卦本义详解
我们从之前的解读可以看出,《周易》的卦名、卦符卦象、卦爻辞是高度关联一致的。
㈠、卦名、卦符卦象详解
1、卦名
【畜】积蓄。畜的甲骨文字形(见下图)下像储藏的容器,中有草粮,上像以绳索捆扎之形,有把东西放在容器里储纳起来的意思,引申为积蓄、容纳、蓄养等。传世本《周易》卦名大畜指厚大积蓄。西汉帛本《周易》作泰蓄,帛本《易传·衷》作大蓄,泰有大义。楚简本《周易》作大[⿱竺土],古文字学家何琳仪说:“‘[⿱竺土] ’为‘竺’之繁文,战国文字往往增‘土’旁为饰。”竺dǔ古同笃,东汉《说文解字》:“竺,厚也。”大竺犹如大畜。
2、卦符卦象解读
大畜卦卦符上艮下乾,因艮为山,乾为天,俗称山天大畜。我认为意象是积厚蓄高的山高到天上之象,而 [⿱竺土]是竺增土旁,或有山积蓄厚土之意。这契合本卦大畜的主题,符合商周古人高处通天的观念,《周易》中例如比卦“原(邍)筮”、随卦“王用亨于西山”、升卦“王用亨于岐山”反映是在高处祭天(详见各卦详解)。
㈡、卦爻辞详解
1、卦辞“大畜,利贞,不家食,吉,利涉大川。”
字词注释:【利】有利于,宜于。【贞】正确认识。【家】通假稼,名词作动词,指长成庄稼。【食】动词,吃食物。
楚简本《周易》作“不家而食”(楚简本增添“而”字之例,又见前一卦无妄卦“不耕而获”,传世本《周易》作“不耕获”)。吴新楚先生《楚简<周易>“不家而食”新解》的卓见认为是“不稼而食”,“而”突显“家”与“食”的并列关系,“家”当读为“稼”。其论述原文择要引述如下(嫌长可以略过):
⑴作为连词的“而”,其主要语法作用就是“连接形容词、动词或动词性的词组,表示两种性质或两种行为的联系。”就“家食”而言,中间有了“而”字,就表明“家”与“食”是两种动作的组合,“而”就成为并列语法关系的显性标志。也就是说,有了这个“而”,人们能比较容易看出“家而食”是并列结构;而就“不家而食”这个结构而言,因为前面有了否定词“不”字,“不家”与“食”之间呈一种“逆接”关系。“所谓逆接,是说相连接的两项在意思上相反,或者不相谐调;不是事理相因,语意连贯,而是有个转折。”
⑵我们考虑这个“家”字不宜照本字读,而当读为“稼”。“家”、“稼”声韵相同,例可通假,古籍中不乏例证。《大戴礼记·五帝德》:“蟜牛之孙,瞽叟之子,曰重华。好学孝友,闻于四海,陶家事亲,宽裕温良。”王引之《经义述闻》卷十二“陶家”条曰:“‘陶家事亲’,卢从屠本改‘陶家’为‘陶渔’,孔改‘家’为‘稼’,云从《御览》引改。《大雅·桑柔》篇‘好是稼穑’,《释文》‘稼’作‘家’,是其证。钞本《御览》引此正作家,与各本同。刻本作稼,此后人以意改。屠本‘陶家’作‘陶渔’,此依《家语》改。皆不可从。《诗经·大雅·桑柔》:“好是稼穑,力民代食。”郑玄笺云:“但好任用是居家吝啬,于聚敛作力之人,令代贤者处位食禄。”孔颖达正义曰:“笺不言稼当为家,则所授之本先作家字也。”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云:“家,王申毛音驾,谓耕稼也。郑作家,谓居家也,下句家穑惟宝同。穑,本亦作啬,音色。王申毛谓收穑也。郑云名啬也(引按,黄焯校云:宋本名作吝)。寻郑家啬二字本皆无禾者,下稼穑卒痒始从禾。”由上可见,“家”字本可表“耕稼、种植”义,与“稼”字义同相通。
⑶“楚简“不家而食”,意指不稼而食,与《无妄》卦“不耕而获”寓意相近。“不家而食”(不耕种却有饭吃),前后意有转捩,其中“而”字正合“逆接”之义。楚简“而”字的运用,排除了歧义(“家食”不可再看作偏正结构,不可理解为“在家吃饭”),突显了“家”与“食”的并列关系,是汉语句法严密化的一种表现。
以上,吴新楚先生理解为“不稼而食”甚是,理据充分,且有“不耕而获”佐证。我认为需要加以修正的是:应有别于“不耕而获”是不耕种却有收获,“不稼而食”不该是不耕种却有饭吃,而应是不长成庄稼却有饭吃,结合本卦主题大畜是指吃积蓄的粮食,此乃《周易》原文用字精恰之处。
【吉】吉善。【涉】徒步趟水过河。【川】河流。
“涉大川”,就是徒步趟水过大河,这是有一定风险的行为,指做有风险、有困难的大事。
卦辞义理解读是:厚大积蓄,宜于有正确认识,不长成庄稼而能吃饭,将会吉善,有利于克服风险做成大事。
2、初九爻辞“有厉,利已。”
字词注释:【厉】危厉。【已】停止、终止。楚简本和汉帛本《周易》作巳,已、巳古本同字。西周金文作巳,传世典籍作已,例如西周早期或中期否叔尊和否叔卣铭文均有“否叔献彝,疾不巳(已),为母宗彝则备”,《诗经·郑风·风雨》: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”。
“有厉,利已”是对本卦主题大畜讲的。
爻辞义理解读是:(厚大积蓄时)若有危厉,宜于停止。
3、九二爻辞“舆说輹。”
字词注释:【舆】车厢,车上承载东西的部位。楚简本和汉帛本《周易》作车,与“舆”共通之处是都指当时的马车。
【说】通假脱,脱离。唐代《经典释文》引东汉马融注:“马云,解也。”楚简本《周易》作敚duó,敚古同夺。敚与捝tuō音义具近,从攵与从扌在先秦古文可混用,捝古同脱。《说文解字》:“捝,解捝也。”段玉裁注:“今人多用脱,古则用捝,是则古今字之异也。今脱行而捝废矣。”敚(夺)与捝(脱)的共通之处是事物发生脱离。
【輹fù】輹是车下垫在车厢和车轴之间的部件,輹脱落则不能承载车厢。
九二是延续初九爻辞,借事说理:大畜“有厉,利已”,好比马车又高级又快,但若车厢脱离輹,将引发车祸危厉,宜于停止行车。
爻辞义理解读是:(好比)车厢脱离輹。
4、九三爻辞“良马逐,利艰贞,曰闲舆卫,利有攸往。”
字词注释:【良】好,优良。
【逐】奔逐。西汉帛本和西汉阜阳简本《周易》作遂,韩仲民先生指出:“帛书中逐、遂常混用。”楚简本《周易》作“由”,而且其睽卦初九“丧马勿由,自复”,传世本《周易》“由”作“逐”。我认为“由(或作迪)”与“逐”义近可通。因为:⑴由有行义,⑵后世由或作迪,有前进义。解析:
⑴由有行义。例如传世典籍《尚书·康诰》“别求闻由古先哲王,用康保民”,南宋蔡沈《书经集注》:“由,行也”、《孟子·离娄上》“舍正路而不由”、曹魏曹植《杂诗》“将骋万里涂,东路安足由”等。
⑵后世文字发展细分,由或加更强调行动的辵(辶的繁体字)旁写作迪,有前进义。战国至两汉《尔雅·释诂》:“迪,道也”、“迪,进也”。北宋邢昺疏:“迪者,以道而进也。”例如与楚简本《周易》一同出土的上博楚简《缁衣》简15“《康诰》云:‘敬明乃罚。’《吕刑》云:‘播刑之由(迪)。’”中的“由”,在郭店楚简本《缁衣》简29和传世本《缁衣》写作“迪”,全句指施刑要遵从道理进行。迪有前进义,再如传世典籍《尚书·泰誓》记载周武王要求战士进攻果毅:“尔众士其尚迪果毅,以登乃辟。功多有厚赏,不迪有显戮。”以及《尚书·微子》记载商臣微子要商王子出奔:“商其沦丧,我罔为臣仆,诏王子出迪。”
综上,楚简本《周易》作“由”,或如楚简本《缁衣》“由”作“迪”,都有行进义,与“逐”义近可通。甚至若理解“迪”为沿道路前进,很符合马车是行于道路。
【艰】艰难,艰险困难。帛本《周易》作根,楚简本《周易》作堇jǐn,堇是艰的繁体字艱的左半边。《说文解字》:“堇,黏土也”,“艱,土难治也”。堇为黏土与盘绕的树根共通之处是都会难处理、难克服,可知当作艰,训为艰难。
【曰】句首发语助词,无实义。例如西周中期史墙盘铭文开头便是:“曰古文王,初盩和於政”,《诗经·豳风·七月》:“嗟我妇子,曰为改岁,入此室处”。
【闲】本义是门栅栏,此处指栅栏、护栏等木栏之类的遮挡物。《经典释文》释:“阂也。”帛本《周易》作阑。《说文解字》:“阂,外闭也”、“闲,阑也,从门中有木”、“阑,门遮也”。楚简本《周易》作班,班本义是分玉,引申指分布、排布,这接近“闲”栅栏需要分布、围布。
【舆】车厢,车上承载东西的部位。楚简本和汉帛本《周易》作车,与“舆”共通之处是都指当时的马车。
【卫】防卫、卫护。帛本《周易》作衛,是卫的繁体字。楚简本《周易》作[⿰爻戈],学者们异说纷呈,多数认为是“衛”的异体字,其中徐在国先生推测所用的“爻”乃“樊”字所从之“爻”(交木为藩),从“戈”,乃会屏障、护卫之意,实系“衛”字异体。“[⿰爻戈]”在与楚简本《周易》一同出土的上博楚简中用为“衛”,例如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四)·逸诗·交交鸣鸟》简4“君子相好,以自为[⿰爻戈]”(季旭昇教授释读:君子对我们很好,因而自然成为我们的保卫者),再如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六)·用曰》简6“凡恭人,非人是恭,厥身是[⿰爻戈]”(刘洪涛教授释读:凡恭敬别人,不是真的恭敬别人(为恭敬而恭敬),而是卫护自身)。
【攸】本义流水顺地势而自得,终可入于河海。引申有长久、远、安好等义。【往】本义由此至彼,有行动之意。“有攸往”有像流水般顺其势而久远安好的行动。
九三爻辞是延续初九“有厉,利已”和九二“舆说輹”,继续借事说理:相对于“舆说輹”将引发严重车祸属于“有厉,利已”,是有危厉要停止的。“良马逐”良马善于奔逐本是好事,但伴有人会乘不稳马车的、算不上“有厉”的“艰”艰险,要“利艰贞”对此正确认识,采取相应防卫措施“曰闲舆卫”,即可“利有攸往”。揭示道理:厚大积蓄实力时,若伴有不危厉的艰险,应采取措施克服。
爻辞义理解读是: 良马奔逐,宜于对其中艰险有正确认识(人会乘不稳马车),用栅栏车厢防卫,有利于长久安好。
5、六四爻辞“童牛之牿,元吉。”
字词注释:【童】形容低贱有害,此处更侧重有危害。童在甲骨文中的本义是有罪男奴隶,指有危害及地位低贱。例如西周中期周恭王时期的史墙盘铭文提到武王征伐尸夷是“伐尸童”,仍用“童”贱称对方低贱有害。“童牛”指如有害奴隶般被奴役的牛,而不会指小牛,因为小牛的角还没长成,这联系不上后文的“牿”。
【牿gù】梏的异体字,加于牛角上的横木,以防牛顶角之害。汉帛本《周易》作鞫jū,指穷困、穷尽,这用意近乎“牿”能穷困、穷尽“童牛”之害,但不如“牿”恰当。
【元】初始,起初。【吉】吉善。
爻辞义理解读是:如有害奴隶般的牛所被加的牿,(役使牛)会从初始起吉善。
6、六五爻辞“豮豕之牙,吉。”
字词注释:【豮fén】阉割。异文:⑴楚简本《周易》作芬。《汉语大字典》芬字段:“通‘墳’,隆起貌。清朱骏声《说文通训定声·屯部》:‘芬,假借为墳。’《管子·地员》:‘青怵以肥,芬然若灰。’尹知章注:‘芬然,壤起貌。’”清代阮元《周易注疏校勘记补》:“案此两豮字,当依《尔雅》作墳,下所谓豕旁土边之异也。”由以上可想而知,“芬”释为隆起亦可通“豮”,豮的对象是公猪,能隆起部位的猪可指公猪。⑵帛本《周易》作哭。《说文解字》:“哭,哀声也。”公猪被阉当然是哀声。有的学者推测哭是吠的异体字,迂曲远绕又释句不通,因为吠猪与后文“牙”无关,阉猪哀声则与“牙”有关。
【豕shǐ】猪。帛本《周易》作豨xī,也指猪。西汉《方言》“关东西或谓之彘,或谓之豕。南楚谓之豨。”
【牙】指獠牙。《说文解字》:“牙,牡齿也。象上下相错之形。”古代雄畜称“牡”,其显著的大齿称“牙”,对公猪来说即獠牙。楚简本《周易》作𤘈[⿱牙臼],《说文解字》:“古文牙。”
即使被驯化到今天,公猪性猛好斗,进攻性强,獠牙长且坚利(见下图),故而民间又称公猪为“牙猪”,就危害于人有“一猪二熊三虎”的说法。公猪被阉割之后獠牙就长不长了,性情也变温顺。
爻辞义理解读是:阉猪的獠牙,会吉善。
六四“童牛之牿,元吉”和六五“豮豕之牙,吉”不是单纯讲如何蓄养牲畜,后文上九“何天之衢”和《周易》治国哲典的性质,揭示了其实是在生动形象地借事说理:厚大积蓄实力的过程中,应因事制宜,趋吉避害。
7、上九爻辞“何天之衢,亨。”
字词注释:【何hè】同荷,担荷、负荷、扛。《说文解字》:“何,担也。”段玉裁注:“何俗作荷。”楚简本《周易》作[⿰力可],从力从可,应是指用力能够担荷。可字在西周金文已是可以、能够、堪之义,引申用为何(荷),郭沫若先生说:“‘可’古与何通。”
【衢qú】四通的道路。《说文解字》:“四达谓之衢。”汉帛本《周易》作瞿qú,通假“衢”,汉帛本常简省文字通假。楚简本《周易》作[⿱丘木](字形见下图),学者们解读异说纷呈,皆有未妥,不作赘述。我认为其字形丘在木上,可参考乘字字形人在木上(字形见下图)有升高、登高之义(例如同人卦“乘其墉”即登上城墙),丘低于山,也不可能乘木升高,但能如木长高般积厚蓄高成高山,这就很契合本卦山天大畜的卦象和主题,是积厚蓄高的山丘高到天上去担荷天。私以为此字胜于“衢”。
【亨】亨通,通达,行得通。
本句爻辞相应有两种理解:
⑴传世本《周易》“何天之衢,亨”,可以参考《诗经·商颂·长发》的“何天之休”、“何天之宠”是担荷承受上天的恩惠、恩宠,全句指能担荷承受上天的四通道路,将会亨通。不过,担荷承受道路有些有悖常理、莫名其妙;其次,能担荷四通道路就已然能通达了,这与后文“亨”将会亨通有繁复啰嗦之嫌,不符合《周易》言简意赅的凝练文风。因此我认为此种是曲解,不宜从。
⑵依楚简本《周易》作“何天之[⿱丘木] ,亨”,指能担荷天的积厚蓄高的山丘,将会亨通。商周观念里天崇高而强大,古人又认为山是天柱,如果山丘能担荷天,意味着自身厚大积蓄的实力也相当崇高而强大,行事自然将会“亨”亨通。此种理解文从字顺,也更契合卦象和主题,有目标榜样之感,因此我认为胜于传世本。
爻辞义理解读是:能担荷天的积厚蓄高的山丘,将会亨通。
二、大畜卦蕴含的哲理逻辑
我们通观大畜卦全卦,就能看出些其中蕴藏的哲理逻辑了。大畜卦是讲厚大积蓄实力的智慧告诫,全卦可以划分成四部分。
第一部分是卦辞总述对厚大积蓄宜于正确认识,要克服风险做成大事。
第二部分是1爻、2爻、3爻,讲厚大积蓄时,遇到危厉应停止,伴有不危厉的艰险应克服,举例马车。
第三部分是4爻、5爻,讲过程中应因事制宜,趋吉避害,举例童牛、豶豕。
第四部分是6爻,树立目标:举例山,厚大积蓄实力要能担荷天那般崇高而强大,将会亨通。
可见大畜卦对厚大积蓄实力的认识非常有条理且全面深刻,借事说理生动形象。这至今仍然值得作为行为指导参考,是《周易》作为治国哲典充满实用哲学智慧的高度体现。科技发展会更新迭代,但实用哲学的道理是万古长青的。这是中国早期哲学的真正精彩,后世学者捧孔子《易传》为哲理而歪说《周易》为卜筮之书,是没有搞明白《周易》本义,暴殄天物,舍本逐次。
以上就是我关于大畜卦本义的完整解读研究,至于感悟启发大家可以见仁见智有很多。如果觉得内容不错,还请三连加分享,这可以让更多对周易感兴趣的人看到,也欢迎在留言区讨论分享你的理解感悟,谢谢!